我想学徐霞客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再读毛泽东《寻乌调查》

“明朝那个江苏人，写《徐霞客游记》的，那个人没有官气，他跑了那么多路，找出了金沙江是长江的发源。‘岷山导江’，这是经书上讲的，他说这是错误，他说是‘金沙江导江’。同时，我看《水经注》，作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。他不到处跑怎么能写得那么好？”毛泽东写《寻乌调查》也是。其然，岂其然乎？

“读过一遍没有资格参加议论，最少要读五遍”——而今天再次展开《寻乌》这幅地理画卷，不过是一年前匆匆照面后的二度重逢——细细读过，堪堪拾掇得些许文字。不敢议论批评，随读随想，不拘笔墨，且把感慨记在下面：

文章，有的是大海，大浪翻腾，吞吐天地；有的是一泓清泉，清澈可以见底。一篇《寻乌调查》，二者兼有之。毛泽东若是徐霞客，捧一卷《寻乌》的我，就是他手里牵着的那匹白马：自长江源头，看雪水淌过鹅卵石，聚成小溪，溪中有鱼儿嬉戏；溯江而下，见江水荡涤两岸风土人情，博采通识，浩浩荡荡；直到入海口，登高遥望滚滚长江东逝。痛快！合上书，回过神，才发现自己还是那个书呆，深坐在丈余大的书斋里罢了。叹叹！

不论是簇拥着号称无所不包的互联网，还是置身于可谓卷帙浩渺的图书馆，多少人捏着笔，望着空空如也的白纸，感叹，文思枯竭。呜呼，谁料我们是一直被无边的死水淹没着，在里面挣扎而最终窒息死去。想有多少书里头文字，不过是叫千百人嚼过的口香糖，裹上了不同的包装纸。所谓真学问，当是去汲取跃动晶莹的源头活水。《寻乌调查》里两个字：“粜”、“斗”，我尤其在乎。组成词是“粜米”，“斗钱”。譬如，粜字罢，查查字源：《说文》，粜，出谷也；《史记 平淮书》，物踊腾粜。拿书问同学知道这个词？说：“没见过，这是卖弄文字。”错了，错了。我是从温州来的，在家乡，我们方言也把“卖米”读作“粜米”，而“凑钱”就读作“斗钱”——虽然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个“tiao”是写作“粜”，而“dou”是“斗”字。是小时候，从爸爸妈妈听来的，这两个词，想必爸爸妈妈也是从他们的爸爸妈妈那听来的。这两个字是历史的，更是鲜活的。这个就叫做真学问。

“夏天的晚上，农夫们乘凉，坐在长凳子上，手执大芭蕉扇，讲起故事来，他们也懂得胡适之先生的八不主义，他们不用任何典故，讲的故事内容却是那么丰富，言辞又很美丽。”“这里存在一个极大的不协调，就是有丰富生活经验与美丽言辞的人不能执笔写作，反之，许多能写作之人却只是坐在都市的亭子间，缺乏生活经验，也不熟悉群众生动的语言。”日复一日地蹲在书斋里，愈是惨淡经营，愈发觉着自己干瘪下去，提不起笔，写不下字了。“屈原如果继续做官，他的文章就没有了。正是因为开除‘官籍’，‘下放劳动’，才有可能接近社会生活，才有可能产生像《离骚》这样好的文学作品。”我就是舍不得自己的‘官’，丢不掉身上的‘官气’；而白居易作《琵琶行》，江州司马，轻衫泪湿，同在天涯，只因他与琵琶女有平等心情：高下见矣。

或许，至少我可以学张爱玲，爬上黄昏的天台，看元宵的月亮，红红地升起来，看晚烟里，城市的边疆微微起伏，像重峦叠嶂；或许，至少我可以学蒲松龄，泡一壶茶，坐在集市上人群中间，请人们给我讲知道的流行的鬼、狐故事，然后回去加工。

或许，我更希望的是，做一个徐霞客。